人间至味（风味）

本文转自：人民日报海外版

一坛猪油

回望走过的路，所有的苦难都成了回忆。苦尽甘来，才是人生的终极。

我一直对猪油充满了爱意与依恋，认为猪油是尘世间最美好的食物。

在乡下，一个家庭的丰衣足食与否全体现在厨房，而猪油在厨房的地位至高无上。木柜中一钵雪白的猪油是农家厨房的灵魂所在。厨房里，灶火明亮，锅碗洁净，炊烟袅袅，所有的食物因为一坛猪油，生机盎然，让厨房足够有爱。

我喜欢猪油。

少年时，母亲每年一定会喂养一头猪。到了腊月，洗年猪，腌腊肉，熬一坛猪油，那可是隆重的时刻，让我们充满期待与欣喜。肥肉切成小块，入锅加水，猛火煎熬，当猪油慢慢溢出，肥肉也变成了金黄的油渣。那个香呀——只有新熬的猪油才有那么冲的香气，魂牵梦绕，一生中都凝结在记忆深处，发出明亮而温和的光，让我沉醉。

而这一坛猪油就是一年的美好念想。

开了春，白菜苔是当家菜，接着是莴笋、空心菜、红苋菜。所有的叶子菜一定要用猪油，再硬的菜叶子遇上猪油就软了蔫了，色彩翠绿，好看又好吃。

入了夏，茄子、辣椒、豆角、黄瓜、苦瓜、丝瓜悉数登场，全都离不开猪油。茄子、辣椒放入饭中蒸熟，淋一勺猪油，撒上细细的盐，拌上碎碎的大蒜籽，入口酥香。个大肉厚的青辣椒，入锅炒蔫，放一点猪油，洒几粒豆豉，乐口逍遥。这是父亲的杰作，也是父亲的最爱。

秋天的胡萝卜、土豆要用猪油文火干炒，才能逼出它的甜。而高笋的洁白似乎非要猪油的渗透，才能展现出它的美味。

可惜那时兄弟姐妹多，生活清苦。一坛猪油，滴油如金，不到关键时刻，只能束之高阁，望眼欲穿。

儿时的味道早已刻在骨子里。一碗猪油下的面条是至美之味，清汤，翠绿的葱花，闪着油光，汤未进嘴，香气已经抵达脑海，别有一番勾魂的力量。加上一个荷包蛋，就是生日最好的礼物。

猪油滋润了我的童年，承载了一代人的记忆，那是一碗热量满满的乡愁。

那个年代猪油是珍贵的食品。春天油菜花开结籽，初夏收获菜籽，榨一壶黑黑的菜油，弥补猪油的匮乏。夏天炒菜多用菜油，但有一道菜必用猪油——苦瓜，仿佛猪油才能逼去它的苦。这是少年时最无奈的菜肴，也是我成年后最喜欢的一道菜。苦瓜的苦让成年人的世界多了色泽，多了斑斓，多了回味与咀嚼。回望走过的路，所有的苦难都成了回忆。苦尽甘来，才是人生的终极。

人生忽然，时光如水。如今厨房不再是猪油、菜油当家了，花生油、葵花籽油、芝麻油、山茶油、橄榄油、玉米油、大豆油，五彩缤纷，仿佛厨房成了一片草木世界。而猪油于我，永远盘踞在厨房一隅。

我清晰地记得少年时家里盛猪油的坛子。母亲说，这是外婆送给她的陪嫁物。枝枝蔓蔓的青花，简单而温暖。敞口小，大肚，坛肚子上面是青蓝色的“囍”字，笔画工整，拙朴，可爱。许多年来，这只鼓凸的坛肚子里，盛着我家捉襟见肘的生计和各种坎坷的人间故事。如今，这只坛子安静地守护在我的书房中，如慈祥的外婆，每看一眼，心中就多了一份瓷实。

一坛猪油，是刻在骨子里的怀念。